道光十四年霜降前夜,湘乡文庙的百年桂树簌簌落金。

十八岁的曾国藩蹲在泔水桶后搓洗襕衫,皂角沫子渗进昨日赶考时蹭上的泥印,那是过涟水渡口被纤夫撞的。

他忽听得墙根下窸窣声,但见个布衣青年正拿竹枝在沙地上默《禹贡》,月光漏过桂树枝桠,在那人肩头绣出破碎的山川。

"这位仁兄好勤勉。"曾国藩甩着湿手凑近,沙地上的九州疆界已描到雍州,"可是漏了黑水西河?"

青年慌得抹平沙痕,露出袖口补丁叠补丁的粗麻:"夜半扰了兄台洗衣,实在……"话音未落,远处梆子骤响。

两人缩颈对视,翻墙逃窜时曾国藩的破靴子卡在瓦缝,还是那青年返身托了他一把。

三日后放榜,曾国藩在朱砂名册第三十六位寻见自己时,耳畔炸开声变了调的"中了"。

他扭头见昨日墙根下的青年正对着榜尾第四十七名"梁治达"三字发怔,后颈汗湿的粗布领子糊着桂花瓣。

荷叶塘的秋收比别处晚半月,梁治达攥着新领的举人银稞子往黄金堂走时,田垄间晚稻穗子正扫着他磨毛的裤脚。

曾家老宅门前的石狮缺了半只牙,曾父颤巍巍捧着银袋,指甲缝里的犁沟黑土蹭在梁治达掌心:"治达比涤生心细,上月寄的《皇清经解》竟用油布裹了三层。"

腊月里曾国藩从京中捎来一方洮砚,夹带的信笺上爬满蝇头小楷:"闻兄代购《海国图志》,然此乃禁书,万不可经驿站。"

梁治达连夜摇橹过洞庭,在岳州书肆暗阁拆开层层油纸,却见扉页赫然钤着两江总督衙门的抄没印。

归舟时遇巡检司盘查,他将书册塞进鱼篓,腥膻的鳙鱼头硌着后腰,倒比怀里的举人凭证更烫。

道光十六年上元节,曾国藩丁忧返乡。

守灵夜半,梁治达拎着陶壶翻进曾家祠堂,泼辣酒气冲淡了线香灰霾。

"涤生兄可知今春为何落第?"他摸出张誊录残卷,朱批"狂悖"二字如血。

"你在策问里写"盐课之弊不在胥吏而在中枢",阅卷官恰是两淮盐运使的门生!"

烛火哔剥间,曾国藩忽见梁治达中衣领口渗出褐痕,那是去年替他押送禁书时挨的鞭伤。

他抓起孝巾掷向灵牌:"父亲总夸你实诚,却不知实诚人要替狂生担多少风险!"

梁治达仰颈灌酒,喉结在月光下碾过旧疤:"狂生敢写实话,实诚人就敢送实话。"

四更梆响时,梁治达从怀里掏出油纸包。曾国藩就着残烛展开,竟是手抄的《瀛寰志略》残卷,边角还粘着鱼鳞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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